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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栾抬起头,注视案上烛火:“‘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’。我叶家,却不能被叩上‘乱臣贼子’的骂名,苟活于世。”
她捧起杯子,目光呆滞,眼里倒映的火光却跳跃乱舞。她自顾自地说下去,如同呓语,有没有人聆听都无关紧要:“那夜,风很大,全是血腥味。起先我并不知情,后来才知道,我路过的西市,父亲就被曝尸于西市的大槐树下。”
“押送我们流放的官兵们嫌路途太远,太劳累,把我们丢在了河州。那里正闹瘟疫,关门紧闭,我因着身形瘦小在夜色中好不容易逃出来。你知道我们原本要被押送的地方是哪里么?”
“阳关,”她自问自答,水温通过杯壁传递,可手指还是像着了寒轻微颤动,“我甚至想,如果那群官兵们认真办事,也许我还能遇见你。阳关与沙州,只隔着不到一百里六驿……不该死的,就不会那么轻易死了,何须留着卑贱之人多活。”
她放下杯子,摇摇晃晃站起来,揉着自己的额角道:“头疼,去吹吹风。”
说罢,她几步跨向轿帘,伸手撩开,一只腿已经打直了停在半空,胳膊却突然被身后人一拉,她前移的重心此时不稳,整个人蓦地后仰。
他搂住了叶栾,然后搂她后背上的手臂一带,两人登时紧靠在一起。沈绥用另一只手捧住她的半边脸,他可以听见自己此刻剧烈的无规则的心跳,以及感受到百种情绪揉在一起和成的酸苦之味。
触及叶栾无光的眼睛,呆滞的神情,心头的火都被浇熄了。他弯下腰,额头抵住她的道:“前往沙州的路上,我听闻了陛下处置叶家之事。但我什么也做不了,只得在玉门关等你,等了一月。后来官差才说,你们死在了河州爆发的瘟疫里。”
她额头一低,点在沈绥肩头。然后稍微抬起来,又一低,砸上去,撑着再不动。叶栾双臂垂下,后背弯曲,马车外的灯笼光投进来,因马车摇晃又忽明忽暗,使得她瘦长的身体只像一片使力即断的剪影。
她闭了闭眼又睁开,黑色的斑点如同地上蚂蚁缓缓聚集后散去,这是一天不吃饭的结果。
叶栾眼睛看向别处,半晌才道:“方才竟是忘了,我们还在马车上。”
“沈郎君,”她抬起头,直视沈绥的眼睛,“你可还记得那年在国子监,先生曾问过我‘梦在西域举戈,却终老不归长安,当如何?’,那时我的回答是什么?”
“世间有寄,凭光而去。虽千万里,可有所思。”要完成历经风云战事的梦想,必先做好永远回不去故乡的准备。尽管追逐便好,千万里之外的家乡,因分别才愈发凸显珍贵。这是叶栾年少时说的话,这个答案到了现在也没有发生改变。
而她只是没想到那些并不精明的用词,会被一个那时她根本不曾注意到的人记得如此清清楚楚。她牵起嘴角,眼尾拉得细长,烛光映照下的嘴唇有几分迷惑人的艳色。她说:“都护,您这样做不值,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。”
他捧起叶栾的脸,大拇指轻轻划过她发红的眼睛下的皮肤,“好好思考怎样报答我,这是你要快乐活下去的原因之一。”
叶栾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,嘴唇上扬,仿佛在笑。她还是把嘴抿得很紧,不露出牙。然后轻轻道:“谢谢。”
几天后便到了上元节,来自朱雀门的第一声钟响率先唤醒长安城,紧接着南北方向的各大坊市都敲响晨钟,庄严肃穆,悠远浩荡。这座城市在晨音中渐渐积蓄起足以维持一整天的活力。寺庙里的钟声在这片交响之中尤其容易辨认,叶栾很快就听出了其中有数声就来自于晋昌坊的大慈恩寺。
坊间街道两旁细细的沟渠里,水流缓缓流淌,听不见声音。清晨薄雾未散,扎根在房屋墙底的青苔覆满白霜。直到越来越多的车辆经过,嘚嘚马蹄、轱辘车轮和驼铃声响,彻底唤醒了这座城池。
上元节的热闹即将拉开序幕,叶栾轻吐一口气,裹紧了外袍向大明宫走去。
这次有不少黄发碧眼的外邦人请了帖进皇城,按朝中规制,见外邦使臣向来是在大明宫内的含元殿。夜晚再举行宴会,位于含元殿后,太液池前的紫宸殿便是绝佳去处。
皇帝下令要向他们展示大国礼仪,她身为仪制司礼部郎中,将各个典礼仪制安排好后,宫里人手不够,又被拨去教习新进的年轻宫女及内侍。
宫女们揉着腰,龇牙咧嘴站起来,终于得以靠墙休息。他们有的小声耳语,有的出神地望着天边薄暮。
叶栾也向那泄满光芒的琉璃瓦望了一眼,然后走到大明宫的正门,也就是丹凤门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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